她吚呀摇着橹,是个长身子,容长脸儿,颧骨略高的女子,已经不年轻了,不仅不年轻,简直快接近老年了。我到过很多类似的水乡,见过的船娘都是这般岁数,她也是,五十多,快六十的样子,接近我母亲那一辈人,对于她们,我是熟悉的,因而好奇心炽,不仅想,在水乡小镇开发旅游之前,她们,是做什么的呢?
即便是在河泊纵横的水乡,也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会摇船的,那是男人的活计,只有女人之中比较勇猛泼辣的,才摇得了船。我想眼前这一位,便是了。虽然分属两个行政区,但我们乡音酷似,因此,她在我们面前,有些不好意思,但也显示一点自己人的亲昵之态。她说,她刚刚开始在船上为客人唱小曲时,即使客人给五百块钱也张不了嘴,只能干着急。后来呢?后来,全看在钱的分上,才张开了嘴。“钱是有魔力的。”这是我给她加的潜台词,但因为这一点坦诚,让我对她格外有好感。似乎也可以想见,在多年以前,她还没有做船娘时,就是一个粗夯有力的农妇,在田间地头忙作了大半辈子。
后来,我们在她推荐的饭店吃了饭,饭菜并不怎么样,但饭桌临着河,看得见对岸凌空气起的俏丽檐角,还有,天上皎洁的月亮,成串的红灯笼,流动着波光烛影的河水,夜的水乡,迷离幻美,叫人沉溺。
有低缓的歌声越过夜的河面,飘过来,糯软柔婉,探出窗去,果然是我们的船娘,她也看到了我们,招手示意,笑容像花朵,在她不年轻的脸上渐次铺陈。她的笑容里,依然有我熟稔的朴素和乡野气,仿佛闻得见青草和稻花的香味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略略放心。
吃着喝着,过来两位半老徐娘,和船娘年纪相偌,松驰的肌肤上抹着太厚重的脂粉,不堪重负似的,叫人不忍看。开口就唱茅善玉的《燕燕做媒》,嗓子自然也不能恭维。我示意一向唱戏有专业水准的玫瑰唱一嗓子,这显然有些残忍,但比接着听下去要仁慈得多,果然,玫瑰刚刚唱了一句,她们就知难而退了。晚饭后我们逛了一圈又路过这饭庄,两位阿姨仍然在,似与三个外地男人纠缠小费的问题。我别过脸去。相比凭着早年在乡野间练就摇船功夫挣钱的船娘,我觉得这两位作孽得多。
我有个极有趣的朋友说,我的前生就是人,因为做过一世人,所以保持着前生做人的模糊记忆,这一生比较谨慎小心,而她则不然,任性,散漫,完全不按逻辑,吃很多亏也不晓得改过。究竟有没有前生今世,无人知晓,如果有,水乡小镇的前生是怎么样的呢?像作为茶马古道之驿站的丽江,这水乡小镇的前生无非是一个商品集散地,缓慢地发展起来,聚集了足够多的人与物,以及他们带来的文化与知识的冲撞与揉杂,一步步发展到今天。旅游开发,究竟是它们的春天还是末日?往日的沉寂被吵醒,纯朴的气氛像清风一样,一去不回。虽然很多非物质文化因为开发而得以拯救,但太多太多的人心被铜臭化了。
所有的水乡小镇,无非是一条河,河两边的老房子与商铺,陈设一些看似古老,实际上依然是今天的生活与生存方式,给远来的客人看稀奇。从我们今天到的这座鼻祖级开始,都采用了全镇景点化,进镇就买票的模式。然而,除出一处。那儿,动辄就是几百年历史的桥与碑随处可见,姿态安详地横在河岸上,像百岁老人晒着太阳。因为太丰厚的文化与历史,让它显得沉稳大气,它无需标榜自己有多少古迹,多少名头,一如真正的淑女,不需要与人说她身上的衣服是CHANNEL还是PARADA,她是博士还是硕士。当然,我也犯不着在此为它做广告,你若想去,我倒可以做个不称职的导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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