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太小，有很多面孔熟悉的陌生人，也许就这样，点头之交，生活了一二十年，看着一个陌生人渐渐沧桑，仿佛是灵魂挂在树上，看自己的肉体在世间行走。
面包房，新鲜的面包香令人垂涎。穿黑色棉恤的女子与我并排站在柜台前，等着付钱。她拿着钞票的左手，食指上有浅浅的白色伤疤，一条细线似的，并不显眼，我的手上也有，许许多多来自农村的孩子，在放学后要割上一篓羊草的孩子，手上都会有这样的疤。它像一个胎记，标志着我们的来处。她付了钱，侧身时朝我看了一眼，笑了一笑，是的，这也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，好像是哪个小学的老师。我毫不费力就能想起十多年她的模样。
十多年前，小城还更小，人也很少，相比之下，熟悉的面孔就更多了。我和她，常常会在政府食堂，某个早餐店，图书馆，或者卖衣服的小店里，不期而遇。那时的她有些婴儿肥，一双眼睛亮如晨星，唇红齿白，短发，爱笑，穿着朴素，喜欢看书，唱歌，热情活泼。我约略知道她姓梁，来自一个城市不远处的乡下。我们是相似的一群，靠着艰苦卓绝的高考才跳出农门，我们是幸运的一群，被命运的大手温柔地拨进了城市。
我们中的很多人，像鱼儿游入海洋，很快欢畅地游向了远处，我们中的另一些人，像咸水鱼进了江湖，不住地呛水，总是无法适应。也许身上的烙印太多太重，就像已经融入血液里的稻花香，被城市化了许多年，仍然无济于事，在关键处总要流露出乡土气息来。惺惺相惜，我们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同伴，但腼腆的天性总是让我们欲言又止，更多的时候，我们喜欢远远看着同类，内心充满欢喜，就像这样在面包店里的相逢。我们很少认错，其实，我们的特征是如此明显，你看，那梁姓女子用小巧的双手拢住四个面包，对服务员说：“不用给我袋子了，我可以放包里。”面包房的马夹袋是免费赠送的，不像超市，但她如此坚决地说，不用了。节俭，在还不时髦环保时，是一种百分之百的乡土气。
我看着她出门，在一辆自行车边停住，弯腰开锁，将包挂在笼头上，悠悠地推车远去。曾经的女孩，比起姑娘时，她瘦了很多，皱纹也悄悄爬上了她的眼梢额角，我知道她的孩子都该上中学了。时光如水，很快将青春洗涮得不留一丝痕迹，可是我内心还是安妥笃定，因为我也知道，寄居在这个朴素的渐渐老去的身体里的灵魂依然年轻美好，一如当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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