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边,平坦的台阶,自动移门,右侧,一汪浅水,池中水草游鱼历历,水流淙淙有声,侧面墙上,檀色木块上写着两个墨绿色的草书字,许如不识,转向另一侧,也即大门的左侧。 灵透的太湖石边一丛修竹,上方是另两字草书。元生走在前面,回头说,苏州人,就有这样的奇思妙想,出人意料。许如不语,想他是出于建筑职业的目光来看这两处影壁的吧。
元生已穿过宽阔的大堂,身形高大的男子,双手悠然背在身后,左手在前,右手在后,右手的手指悄然摆动。许如见了,突然站住,一股热泪直直冒出来,又硬生生地逼了回去。大厅后面,是一个四方形的庭院,与北方的四合院不同,它四面围廊,青砖地面,雕梁画栋,一色檀色木牌,墨绿色草书,不动声色的奢华。院子里置着铸铁桌椅,这个时节,轻触微凉,元生将灰色外套铺在椅子上,示意许如坐下。右侧有一口古井,井沿上被井绳磨出累累伤痕,为了安全,井面已经封住,只在上面竖一块牌子,写明古井的历史,再往左,一块大石头,上面是杜荀鹤那首著名的《送人游吴》。
院子里有一水池,池中一亭,都是小而精致。邻桌,一个白种女子正凝神看着天空,面前的桌上摊着手提电脑。这个时节,许如已经穿上了薄毛衣,她却只穿一件背心,米色中裤,赤足凉鞋,头发不经意地挽起。粗糙的手臂和颈项,褐色斑点。她已经不年轻,也许四十,或者五十。围廊里出来一个拖着行李箱的男孩子,瘦削的身材如同一枚扁扁的韮菜,黑框眼镜更显得脸色苍白。看到白人女子,男孩子灿烂地笑了一下,说早安。许如确定那不是英语,并从女子沉静的脸上,猜测男生该是她的助理或者翻译,他们一起向服务台走去。许如很久才回过神来。很多年前,一个美国女教授放弃教职和熟悉的生活,去欧洲小镇隐居,还写了一部著名的畅销书。这种不着边际的故事,总让许如热血澎湃。生活在别处,她是杜拉斯不折不扣的铁杆粉丝。
太阳还没出来,院子里有一层似有似无的雾气。西侧的爬山虎依然浓绿,一棵银杏却着急地换了颜色,满身尽带黄金甲,像迫不及待要上台的演员,立在身后。一棵不高的石榴树,果实累累,桂花绽开米粒大的花苞,兀自香气浓郁,墙角的一树腊梅,沉默无语。许如将目光转向元生,你应该抽一支烟。
元生笑,摸了摸身上的口袋,说忘了带出来。许如要去取,元生说不用了,一会出去吃面。又坐了一回,他站起来,说,是该抽支烟。
元生从房间出来时,仿佛迷路了,直到看到院中坐着的许如,才灿烂一笑,走过来,将烟盒扔在桌上,掏出一支,点上,又往椅子里欠了欠身子,对着许如,吐出一个不太完整的烟圈。许如用手拨开眼前的烟雾,想说你还是那么坏。可终究没有说出来。而且,莫名其妙地一阵心酸,将目光移到了远处。
生气了?元生问。口气淡淡,好像并不怕对方生气。
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。元生和许如,像是经过了一大段没有彼此的旅行,又各自回家,在自家的门前,相遇了对方。历历如昨,可是,太多太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,岁月毫不留情,一笔笔写在他们的心上,以他们了解或不了解的方式。
我曾去看过你,在你单位的楼下,坐了一个下午,抽了七支烟,然后离开。那是我离婚的第二年,女儿去了国外,熟悉的生活被粉碎,突然无所适从,无处可去,一种急切的想回家的感觉。
许如茫然无知,看着眼前的男人。只能想象,那是怎样的一个下午,她在楼上忙碌,而他在车里守候。有你的地方,就是家。那些曾经心动的桥段已经不能让她有多少激动,她只是有一些意外,原来,人是不能自欺的,无论你走得多么远,甚至忘记了出发的目的,可你总记得回来的路。
-------- 新长篇小说《面无表情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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