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的中午,天空很蓝,阳光灿烂,我们去看外婆。从八十五岁起,每年入冬,外婆都会“冬眠:”,减少吃喝,不肯起床,今年也是如此,虽然舅舅焦虑地说外婆有七八天没好好吃饭了,但我们的心情依然是轻松的,这么多年了,不是每年都这样么?
外婆消瘦而美丽,见了我们,微微睁开眼睛。我问她我是谁,她很快地回答,阿苹!阿苹是我表妹,外婆的孙女。
你就知道阿苹。我假装不高兴。外婆立马意识到了,笑了笑,为自己认错了人而不好意思。我抚摸她的额头和面孔,也许我微凉的手指刺激了她,她将我的手拉进了温暖的被窝,问我,你要不要睏觉?
临走的时候,外婆两只手紧握了我一下,才松开,现在想来,那正是一个告别的姿势。
次日傍晚,外婆仙逝,享年正好90岁。
外婆是旧式女子,她不大会做农活,然而她经历的却是新的时代,因此她就落伍了。在挣工分吃饭的年月里,外婆不下田地,外公的压力可想而知,一个人要养活一家子,所以外公能干而强悍,作为长女的母亲,早早协助外公挑起了家庭重担。
记忆中的外婆家,高墙大院,一幢庞大的房子,住着外公的三兄弟。院子里一株极好的蔷薇,我常见外婆刮下锅灰,埋在花树根下,让它开得更加娇艳。那时的外婆不过四十出头,头发梳得溜光,用一种很香的白油,外婆有一个漂亮的朱红色梳妆盒,后来装满了我们的玻璃珠橡皮筋。
外婆一辈子都在家庭里忙碌,操持家务,相夫教子,她做一手极好的菜,缝补浆洗,一代代孩子在她手中长大,她这一生,没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,好像什么也没做,什么也没争,又好像永远不闲着,也什么都得到了。
从安息堂回来的路上,天色微雨,路面铺满了水杉细细的落叶,母亲和舅舅们走在前面,我们走在后面,听他们讲关于外婆的往事,一段段平淡温馨的回忆,他们说,妈妈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学会骂人。
一辈子连骂人都不会的母亲,是多么幸福,像一朵花儿,静静地开放,美丽,凋谢,不忧不惧,无惊无扰。如果外公在他的子女们心里是无所不能的神,外婆在他们心里,便是一无所争的佛。
看着外婆已经剪去一角的身份证,那上面的她慈眉善目,笑意晏晏。我突然发现,外婆出生的那个年代,是动荡的上世纪二十年代,日本人再过十多年才打进来,新时代的狂飚突进还远未开启,然而,外面的世界与我的外婆是不相干的,90年来,她一直在这个江南的小村落里过着她宁静的日子,与世无争,与人无争。
我没有遗传到外婆的美貌,然而我性情里的拙朴与安静,却与她一脉相承,这是她给我的最珍贵的骨血。
外婆,一路走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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