舅舅家的老屋拆了,听说全部机械化,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,四上四下的楼房便成了废墟。表弟说,看它倒下去时的脆弱,不能相信这是自己住了二十多年坚固结实的家。舅舅,这老屋的创建人,在这一小时里泪盈于睫,一言不发。造这房子时,舅舅不到四十岁,风华正茂,意气盎扬,而今,他已年过六旬,不管多么舍不得,仍然尊重了表弟的意思,重建新房子。
在我所熟悉的乡下,农民一辈子的积蓄都用来建房,或者说,手上攒了一点钱,建房子的心就蠢蠢欲动。建房子,娶媳妇,再建房子,循还往复,人生就在这样朴素的理念里走到最后。我听过一个最牛的人,一生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建了九次房子,不是买九套房,这不稀奇,而是建了九次房,这样的折腾,不知道他的人生是何等的幸福。
记忆中的外公家,在村子的东南,有高大的院墙,墙门上锃亮的獅子造型铜环,表明我们曾经至少是小康之家。听母亲说,快要解放时,家里正好攒了一笔钱准备建房子,因为当时的形势,太公打消了建房的念头,把一麻袋的钱藏在墙壁的夹缝里。当然,不久之后,都成了废纸。
进得墙门,是一个东西长,南北短的院子,院子后面是正房,两房儿子,大厅共用,大厅与厨房间隔着一道门,从这道门起,各成一家,两家的厨房相对着,中间也隔着一个小院,南方人称为天井。我的记忆中,这个天井总是湿漉漉的,墙壁上生长着蕨类植物和厚厚的青苔,除了一面窗户,好像也没有门可以进入。我喜欢的是前面的大院子,中央有一丛茂盛的蔷薇,红色的花朵深浅不一。外婆喜欢剪了插花,淡淡的清香盈满房间。秋冬时节,在花根下面埋锅灰,据说可以加深花朵的颜色。我也喜欢下雨的时候,坐在高大的门槛上看雨,细密的水珠汇聚成流,从院墙边的小沟里急速流淌到外面。我记事起,外公外婆都已上了年纪,乡下规矩,他们已经分房而居,外婆的房间在厨房出来左侧,向北,有一间大窗户,对着外院,我总以为那儿该有疏梅几株,殷勤探看,可大家都说不记得了,想必是我自作多情。外婆梳头用的油,是一种叫白油的,味道很怪,但朱红色的梳妆盒却是引人入胜的。外公在北门口搭一张铺,这个爱干净的老头,最讨厌谁来了就往他铺上一坐。我们小孩子才不管,在这张铺上跌打滚爬,有时把帐子也扯下来。
不久之后,大舅舅结婚了,在大屋东北角加建了两间房子,我只记得大体方位,新房里有许多新东西,却不复记忆。
小舅结婚时,大屋已经全部拆除,和隔壁的叔公家完全分开,建起四间青砖大瓦房,兄弟俩一人两间。再后来,大舅舅想搬到几十米远的地方,与堂舅一起,在河边建新房子,围一个桃红柳绿的院子。具体的情形早已经忘记,不知道为何,我却记得那次家庭会议上,大舅妈说的一句话。她对新家的规划十分兴奋,她说,本来,明天要去镇上花个三十五十的,这下就不去了,筹钱盖新房子。那应该在八十年代中期,我舅妈三十岁左右,她欢喜的,充满期待的样子,总是历历在目,新的,完全独立的生活,那无比美好的憧憬。
那房子应该是存世时间最短的,90年,在原址上盖了楼房,也就是前几天刚刚扒掉的那幢。
舅舅家的旧楼,对于我们来说,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记忆,来自父亲。90年的冬天,特别冷。大舅家要盖楼房,我们自然要去帮忙。那天天气极好,父亲帮了半天,打算回家来拆晒自家的稻堆,换我和妹妹去帮忙,我们干不来重活,在北门口帮着记录上岸的黄沙石子。半下午,母亲急急赶来,说父亲病了。
那时,我已经快大学毕业,却完全不知道有一种叫中风的毛病,是如此凶险,会一下子夺去人的性命。而父亲一直瘦削,根本不知道他血压那么高。那一年,父亲只有四十八岁,虽侥幸活下来,却从此一病沉疴,直到十年后离世。
建新房是开心的事,用舅妈的话说,有钱才能建新房子,劳碌便不在话下。我们住在房子里,所有的记忆与房子相关,住过的老屋,流水的时光,提示着我们成长与老去的岁月,这便是人生的过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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